2022年,上海人民说:“在这么短暂的人生中,我们少了一个春天”。上一年少了一个春天的是长春,再上一年,是武汉。其实还有更多,我不记得了。
其实每一个人每一秒钟都可以少一个春天,只要心头还笼罩着精神方舱。一个叫钱文雄的男人受不了压力就上吊自缢了,差不多同时,一个叫陈顺平的小提琴手也跳楼自杀。后者总是让我想起傅雷,死得很礼貌很温情,为了让妻子多睡会儿,只留下两张纸条,就翻身从五楼跳下去。
1952年,元帅问:今天又有多少空降部队啊。
这是悲愤和无助的四月,每天在朋友圈看各种信息,打电话问各路上海朋友,饥饿、自救、团购、感染、死于急诊门外、老人、小孩、女人在喊叫……看着听着,忽然就把各种信息搞混搞串了,我觉得所有的悲伤只是发生在某个模糊而具体的人身上,这个人站在阳台上,分不清男女,也分不清贵贱,只是面孔充满饥饿、绝望、无助,说:
上海怎么了?
上海没怎么,是你幻觉了。你以为有亚洲最好的迪士尼、米其林、科技公司、高素质人群和城市文明,就不会被锤。根据杠杆原理,锤或不锤在于锤子主人。生活之锤砸下时,你躲无可躲。
周树人那会儿还有租界可以躲避,你有什么?你抬头看不见收留你的内山完造,只能看到收纳你的大白。
看,他们终于对94岁的老人动手了。
这是我少有分得清的故事,一个叫职烨的人求助:“我外婆94岁了,阳性后连续三天自测已经转阴。街道居委会却要求外婆马上收拾东西去方舱。凌晨两点半左右,警察强行撬开房门冲了进去,外婆说不会去的。他们就上手了!卷起被子把外婆拖走,外婆被拽倒在地上……然后被带到桃浦护理院,没有床没有被子,发了一个枕头!”
我还清楚记得一个贴子:“我父亲疫情期间无法看病,几天前就走了。殡仪馆来接他遗体去火化对着他喷了很多消毒水。我母亲拿着他早上刚出来的核酸阴性结果,哭着求他们少喷点,少喷点,他是阴性。”
《蝙蝠侠》作者比尔.芬格有个金句:“没有一座城市是永恒的,即使是哥谭市。他们被封在一个大盒子里,在盒子里活着,在盒子里购物,在盒子里死去,像个机器人,这就是他们想要的,难怪这座城市疯了。”
幸亏芬格1974年去世,否则小粉红就会说这是辱华会逼蝙蝠侠下架。疫情之下美国太惨了,一棵白菜要卖100元,年轻女孩为了食物就跟志愿者上床,由于等待核酸证明很多得不到救治的老人小孩死在医院门口。据报道:美国满大街的人拿着冲锋枪互相扫射,只是为了抢得一箱产自中国的圣药:连花清瘟。
花十五天研发出来的连花清瘟确实是圣药,不看广告看疗效,昨天我在家里打扫卫生不小心洒了点连花清瘟在扫帚上,今天早晨起来一看,扫帚已经长成这样:
世上有一种病毒叫傻逼,且傻逼和病毒一样不可清零。看过《病毒简史》就知道:人类唯一清零的病毒叫天花,从拉美西斯五世感染天花死去到1979年科学家攻克天花,整整花了3100年。病毒对人类是有巨大贡献的,没有病毒就没有光合作用,没有病毒杀死海水中的细菌,大海就是一汪细菌水。病毒中一个基因能合成一种叫“合胞素”的蛋白质,能形成一种东西,那东西就叫“胎盘”。没有病毒,就没有人类。
可是即使病毒清零,傻逼也不可清零。每一头傻逼内心都长着一个体校学历的吴京,他们不读书,且对此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,“我爱国,凭什么讲科学”。他们两眼充满着愚蠢的狂热,分不清细菌和病毒,他们把防疫当成小时候参加爱国卫生运动,一尘不染、片甲不留,无论你走到何处,身后都有一个强大的祖国,无论你核检是阴是阳,前方都有一个方舱。
最新的消息是:北京方庄的社区医生开始接受新华社采访指导上海的防疫工作了。要不要了解一下赤脚医生,要不要了解一下电影《春苗》……这部四十多年前的鸡血电影跟连花清瘟一样,包治百病。所以不要奇怪十年脑血栓想出的方法:一个阳性就把一个小区封掉,却又强迫全小区集中测核酸交叉感染;你明明转阴,可疾控还是必须送方舱;十四天后证明你确实是阴,可既不能呆在方舱又回不到小区……从医学层面上你是阴,从社会面上你还是阳人,你就是阴阳人。
看过一个划时代的视频:高速封控区,服务人员对被贴了封条的司机高喊:“你人不能出来啊,但可以点四菜一汤”,司机问“那我拉屎咋办”,下面的人员喊:“拉屎把口罩戴上,屁股冲外面拉”。从技术上我是忧心忡忡的,要是风大怎么办,要是拉稀怎么办。
这个办法好,上厕所把屁股朝外
不是不懂科学,而是太懂利益。V姐说保供食品的连公司都注销了还能进小区,连发放的连花清瘟都是假的(这个梗太意味深长了),并且,抗原试纸的生产日期居然在“2202年4月”。
民愤极大。民心可用。
所以开始抓人了,北京卫健委主任也被抓了,涉嫌贪污及其他……该抓的抓,该死的也死了。有关部门郑重提醒市民,保留好团购时有效证据以便将来维权之用。拨乱反正,云开雾散,民心大快。
王垕说:丞相,军粮不够,这仗怎么打啊。曹操:可用小斛发粮,帮我撑几天。数日后,王垕说:这招不行啊,兵士们都闹起来了啊。曹操:跟你商量件事儿。王垕:啥事儿?曹操说:借汝项上人头一用。斩了王垕,三军用命奋力杀敌……
我常想,我们到底处于什么样的一个时代:我们处于光荣的时代,处于环时说的崛起中难免有瑕疵的时代,处于每个人竭力打拼即使虚脱也要喊一声“嗨,早晨,你好”的假装时代……时代镀着金箔,却张着它青铜的大嘴。岁月透露豪情,终不免引颈挨一手杀猪刀。高铁隆隆急驰,其实公务舱与普通舱是一个命运,别吹牛逼你的头等座可以任意旋转、放平,倾覆之时每个人都是一个结局。如果你跳车,只会发生地面与你躯壳剧烈磨擦的一团火光,而车上的人对你的愚蠢行为嘲笑无比。
经此一劫,上海显示出对自由的渴望和自救能力。但不要无限夸大上海,不要虚幻一个充满希望的锡安之城,否则你无法解释发霉的保供食品,打人的本地大白,举报对门是阳性,与权力部门勾结哄抬物价……的故事,以及以下故事:
在广泛批评缺乏食物和居委会的时候,终于有人辟谣了,“真心给静安区石门二路街道点赞,这是父母家发放的第五批(进口水果)和第六批物资(10kg日本大米,腊肠火腿酱油肉,牛奶,鸡蛋,稻米油)昨晚志愿者发放到半夜又怕惊扰休息,放在每家每户门口,邻居老人早上都被惊喜到了。老人收到政府这么好的慰问,心里也有一份慰藉。这几天医护还上门为父母做核酸检测,给优秀的基层干部群众点赞也给辛苦的志愿者们点赞。”
经查,这其实是上海市政协家属院。
这个梗跟西安力证民众正在幸福分发菜品的照片一样。经查,尚朴路23号,省人大家属院。
上海和西安很多不一样,上海和西安有什么不一样?
我去过世界上五十多个国家,上海如此伟大,如此繁荣,如此生动多情……可是上海如此脆弱,如此不堪一击,冷漠如坚冰。经此一劫你该明白了,不是总有一种力量让你泪流满面,而是总有一层坚冰让你头破血流。从这个角度,上海和青海没什么不一样,六六与监狱网评员没什么不同。大家都是出来卖的,体位不同。
每一个混蛋,当初都只是一个孩子。时代的一粒尘埃,砸到每一个混蛋上都是一把铁锤。你看,郎咸平、六六、杨华、韦桂国、沈逸、秦培丰……一片哀嚎。王为说,北宋“六贼之首”的奸臣蔡京终于被下旨流放,一时间普天同庆。门人吕辨问了蔡京一个问题:“您看问题又高明,见识又长远,也深知国家大事,怎么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呢?”蔡京答:“非不知也,将谓老身可以幸免”。
翻译成大白话就是:我不是不知道,我以为我可以幸免啊。
有没有发现,我们其实是同住在一个大的封控楼里。在思想即病毒的时候,思考就遭人嫌弃,有的阴了,有的阳了,有的坚持清零,有的希望共存。坚持清零的被铁锤砸了后也哀嚎,希望共存的当对面有了阳,便怒喊着赶紧“拉走、拉走”。即使有少数人坚持,也在无数次重复核酸检中,渐渐地就从阴性变成了阳性……如果你还坚持阴性,那就继续核检,直到把你测成阳性。
上海终要解封,东方卫视那台被骂到延后的“上海抗疫晚会”必定也会举行,世界马上会变得光明、幸福、正能量。经过奋战,顺义高丽营终于从漫长的封闭中解封,三千多名村民幸福之极,人们随着镇党委副书记、镇长马利一声宣布,不约而同地开始合唱《我和我的祖国》
我们唯一聊以坚持的只有人性,如同坚守冰箱里最后一个馒头,
记住以下:
交大电院退休教授,上海书协会员,书法家吴中南老师在急诊病逝,缺少氧气等医疗资源,哀求医生救治未果…夫人亦感染为阳性(ETHAN)
我爷爷胃出血、血小板个位数、大脑缺氧、高血压高血糖,因为上海优秀的防疫管控未能得到有效治疗,第一二天打120,120死了命的拖时间不给转院,3月29日最后在病房中逝世。(岛听风)
瘫痪的聋哑老人因无核酸报告被医院拒诊,后离世。(浦东新区三林镇77弄盛世南苑2号楼)
我们同行,丹纳赫集团的某Hr,因心脏猝死没有核酸报告耽误治疗,导致死亡。(红豆KK沙棘原浆)
我的妹妹,原本在上海上学,疫情发生前回到了老家,抑郁加重但是没有办法回来就医,11号从15楼坠下,永远离开了我们。Sylvia,她才21岁。(芳芳芳芳芳)
一个叫陈相汝,三岁零十个月的小女孩发烧了。父母大清早跑到北京西路儿童医院,可是发热门诊停诊关闭。挂普通门诊,可是内科和呼吸科不让挂,原因只是,孩子在发烧。然后去万源路儿科医院,竟然全院封控。折腾八个小时后才打听到泸定路儿童医院下午开门诊,经过漫长拥挤的排队测核酸,一个小时后排到时女儿已经没有力气了,当医生开始检查时,女儿已出现严重抽搐惊厥大小便失禁,失去了意义,瞳孔对光照没有任何反应。医生说:救活了也没意义。父母签下放弃治疗承诺书,医生拔掉了呼吸机。
也许那个小女孩生命的最后还在努力挣扎,她一定是个懂礼貌的漂亮小女孩,让我想起第三帝国时代,有个犹太小男孩临刑之前还问士兵:“叔叔,我站得直不直”。
陈杏虎发了一条贴子:上海徐汇有一条河叫漕河泾,今天漂来了一具尸体,死者是一位老阿姨。她从哪里来,遇到了什么事情,自杀还是他杀,没人知道。十几天前在这里还目睹另一具尸体,是一个叔叔。岸边居民都站在自家窗户前全程目睹着消防和医生打捞,测心跳,装尸袋,运走,大家就这样看着,也不敢作声。原以为第二天会有新闻报道,却也没动静。这两个逝者和一起围观尸体的人,从小成长于怎样的水土、环境,这些因素在何种程度上形塑了他们,又在何种程度上悖逆了他们?我们围着铁窗看尸体,就像大学时看的《伴我同行》,那么多年过去了,它激起的涟漪依然在。
上海是什么?上海就是她面前奔腾而过的那条大河,漂过太平天国军队的战船,漂过洋枪队,漂过英勇抗战的淞沪战役将士遗体,漂过张爱玲,她只想了一秒钟,就知道自己还是喜欢穿着漂亮旗袍而不是蓝灰军装,迅速收拾好行李,从此地而香港,而遥远的彼岸,连信都不想再写一封,永世不见。
张爱玲知道,上海是可以预示未来一百年的大河。
这两年发生的事情,不止这两年发生的事情,让人觉得总有什么笼罩下来,曾拥有的珍贵的东西迅速远去。我的一个做外贸的朋友遣散了员工,开始跑滴滴了。我的另一个电视台朋友,开始借钱了,开始是三千,现在连五百元也借。一个哥们因为生意失败,女朋友远走他乡,他卖掉所有家当,下落不明。
《白鹿原》里有这么一段:几十年后,红卫兵们从原上走下来,挖开了朱先生的墓,正在批斗骸骨时,发现一块砖,正面写一排小字:天作孽,犹可违;反面也写一排小字:自作孽,不可活。红卫兵们怒不可遏,把砖头扔在地下,那砖忽裂成两半,原来是夹层砖,中间赫然写着一排字:
“折腾到何时为止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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